文 / 馬未都?

明清家具研習社?

大漆家具乃中華古家具之宗，所謂“明式家具”僅從中擷取一枝，簡明扼要地體現(xiàn)明晚期社會富足時拜物心理，紫檀貌如綢緞，黃花梨狀似流水，都極大地滿足社會的奢華心態(tài)。

而大漆家具，型之高古源于民族久遠的積累，色之沉著反映著宋型文化深不可測的底蘊；而明清豐饒之時的社會，僅留給它一席之地。

明式家具本是個學術定義，大約在上世紀前葉西方學者開始關注。由于西方人理解東方藝術有差異，他們更在意家具的框架結(jié)構(gòu)，欣賞家具的大格局，于是所謂以簡約風格為主的“明式家具”一詞誕生，影響了隨之跟進的一大批中國學者。

▲左起：楊耀(1902-1978)、陳夢家(1911-1966)、王世襄(1914-2009)、朱家溍(1914-2003)、陳增弼(1933-2008)

畢竟明式家具是地道的中國藝術，在理解度上，中國學者明顯高西方學者一籌，在楊耀、陳夢家、王世襄、朱家溍、陳增弼等大家的研究下，明式家具的碩果迭出，大大拉開了與清式家具研究的距離。

由于大家們對清式家具持有偏見，均少出筆，至今鮮有像樣的研究成果問世，隨著前輩大家的故去，中國明清家具以明顯傾斜之勢，厚明薄清，此局面可能會在未來若干年得不到改善。

中國古代家具有過革命性的改變，由低向高完成了質(zhì)的飛躍。席地坐轉(zhuǎn)為垂足坐，視野的變化倒在其次，更重要的是觀念的改變。

▲朱紅雕漆交椅，英國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藏

▲朱紅雕漆交椅（局部），英國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藏

高坐讓中國人的起居從亞洲徹底脫離出來，與周圍席地而坐的諸民族劃清了界限。尤其宋代以來，國人自覺不自覺之間把以前幾千年形成的許多文化悄然改觀，價值重新體現(xiàn)，以唐宋為界，享受了千年一變的起居文化。

▲漢像磚 古人席地而坐的起居習慣

席地而坐的古中國人不知垂足而坐的中國人的幸福與便利。《禮記》中“群居五人，則長者必異席”到了宋代就成為了久遠的記憶；宋代人講究的是“胡床(交椅)施轉(zhuǎn)開以交足，穿便條以容坐，轉(zhuǎn)縮須臾，重不數(shù)斤?！?宋·陶谷《清異錄》)上古的禮制嚴格，中古的世俗享樂，中國人從坐姿上即可知曉。

明隆慶開關之后，平木工具的革命，加之中國人固有的材質(zhì)觀念，優(yōu)質(zhì)珍貴木材登上家具的大雅之堂。紫檀、黃花梨、雞翅木等硬質(zhì)良材作為家具用材自此時始。

▲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明軒中式廳堂

前輩研究者所盯住的“明式家具”也大都取材如斯，所以明式家具一枝獨秀，以其優(yōu)雅的造型，優(yōu)質(zhì)的工藝，優(yōu)良的木材，優(yōu)秀的文化理念，在半個多世紀以來為學者所關注。

但在明式家具之前，又是什么家具理念掌握家具的命脈呢？

中國人是全世界使用漆最悠久的民族，至少在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中就有漆碗出現(xiàn)了。

漆的兩大功能防腐和裝飾很早就被中華民族的先人利用，我們今天可見的大量楚漢漆器，唐宋元明清的漆器，風格不一，美不勝收。

▲西漢?云氣紋夾苧胎雙層漆奩，湖南馬王堆出土，湖南省博物館藏

周代的禮制形成，將家具源流記錄在案。《周禮》中家具涉及多且廣，幾、扆、案、床等等，不僅有文字記載，大多都有實物出土，多數(shù)出土家具都可以尋見今天家具的影子。這些家具除去銅質(zhì)，余者多為漆制，單色漆與彩色漆均有，保存至今日，實乃大幸。

▲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戰(zhàn)國漆木方案

▲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戰(zhàn)國漆木禁

河南信陽長臺關一號墓出土的戰(zhàn)國六足黑漆彩繪大床，湖南長沙瀏城橋一號墓出土的戰(zhàn)國漆木憑幾，湖北當陽趙巷出土的春秋漆木彩繪俎，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的戰(zhàn)國漆木禁，山西大同司馬金龍墓出土的北魏紅漆彩繪屏風；無不傳達出漆與木在上古家具中不可割裂的關系，這層關系一直延續(xù)至唐宋元明時期，只是在明晚期由于硬質(zhì)名貴木材的出現(xiàn)，才讓中國家具有了分野，硬木與蠟，軟木與漆，讓中國家具各顯神通。

▲汾陽王壽誕圖剔紅八扇屏 ?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

漆制家具又分兩路，宮廷貴族一路以厚漆動刀為貴，凡剔犀剔紅乃至剔彩一類，都以深刻為尚。這類家具極重欣賞，不重使用，故生產(chǎn)與存世甚少。

另一路髹漆為本，無論單色朱黑，還是彩繪描金，都將漆制本能盡現(xiàn)，純色表現(xiàn)單純，彩繪極盡工巧，讓后人有幸在今天還能看見各色中古或近古家具。

▲明萬歷 黑漆描金纏枝蓮龍紋大柜 法國巴黎吉美博物館藏

▲黑漆描金纏枝蓮龍紋大柜二戰(zhàn)前拍攝照片，頂箱于二戰(zhàn)中丟失

大漆之大乃尊稱，中國人稱高尚之人之物為大；大漆即天然漆，我國特產(chǎn)。

漆樹在中國分布極廣，長江黃河流域都有生長，割樹取漆，由生制熟，讓大漆成為古代中國最廣泛的防腐裝飾材料。

由于漆膜堅硬耐磨，作為家具的保護層，讓中國人至少使用了三千年。

三千年來，中國人制作的大漆家具難以數(shù)計，我們今天有幸看見的不會超過萬分之一二。漆藝復雜，披麻掛灰，使用多舛，年久失態(tài)，故完整存世于今更是寥寥。

大漆家具高古者多為明中葉之前，甚至可以上溯至宋元，故漆膜形成的斷紋璀璨奪目；后又被好事的文人賦名流水斷、牛毛斷、梅花斷、龜紋斷、蛇腹斷、龍鱗斷等等，極盡渲染，令不解者不解，令著迷者著迷。

▲一個黑漆大柜的局部

正是古漆持久天然形成的缺陷美，讓大漆成為高古家具的代名詞，繼而成為有識藏家追逐的寶物。

▲明宣德?三屜剔紅供案，詳細內(nèi)容參見王世襄先生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乙139號，英國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藏

自打“明式家具”一詞問世之后，學者及藏家共同掀起一股熱潮，學者極盡所能將“明式家具”擎起，藏家蜂擁而至搜集天下美器。非常物質(zhì)化的國人慣以材質(zhì)論高下，喜聞樂見的紫檀黃花梨等成為時代寵兒，于是材質(zhì)第一，美學第二，而大漆家具研究和收藏因此雙雙落伍。

大漆家具乃中華古家具之宗，所謂“明式家具”僅從中擷取一枝，簡明扼要地體現(xiàn)明晚期社會富足時拜物心理，紫檀貌如綢緞，黃花梨狀似流水，都極大地滿足社會的奢華心態(tài)。

▲明代仇英《漢宮春曉圖》中陳設著的漆器家具

大漆家具，型之高古源于民族久遠的積累，色之沉著反映著宋型文化深不可測的底蘊；而明清豐饒之時的社會，僅留給它一席之地，那我輩就不能再如此這般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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